我们怎样认识一个存有？怎样认识这个世界？

 

我以一颗痣为圆点，开始拓展我们对生命的认知。

 

痣，在医学上称作痣细胞或黑素细胞痣，是表皮真皮内黑素细胞增多，或黑色素聚集而引起的皮肤表现，为人类常见的良性皮肤肿瘤。

 

中国古有痣相学，以痣于面部的经纬定位，判断个体的命运走向和人格、喜好特征。19世纪又有Cesare Lombroso研究犯罪面相，把罪犯的行为、心理和面部特征关联起来。痣的位置，如同地图上的定点，不同的定位，意味着不同的故事将被经历和创造。

 

我就像那个圆形的小黑点，就算拿着故事的剧本，在“我”带着作品被投放至腾挪空间不足6㎡带有小橱窗的空间之前，我永远不会从具身体验到故事的真正意涵。

 

腾挪空间处于小洲村的一个极为平凡的小胡同中，极为平实的居住气息里，来自不同地域、文化的艺术工作者日新月异的艺术创作，被投放在此，就像平静湖面投下石子，或是炸弹一般，引起迥异而有趣的反响。在我的作品展览期间，有孩子饶有兴致地参观了展览，但他们表示疑惑；也有村民升起了“正常生活被扰动”的愤怒——他说我的作品吓到孩子，请我尽快撤下来。

 

橱窗作为带有“宣传”意义的存在，在各种商场中，承担着企业/团体为累积资本而“广而告之”的责任，它的存在也意味着某种可观看而难以接触的距离。

 

我想，若将空间比作人的身体，玻璃边界就如人的皮肤：我们的皮肤张弛有度，作为边界，严格把控着我们内部系统与外界的交互。儿童心理分析教授Brian Feldman提出“心理的皮肤”的概念 ，是真实皮肤在心灵上的映射，它就像一个可以抱持我们各种情绪、记忆的容器，以维持着一个个“自我”。我们与不同的客体建立链接、依恋关系，我们的边界感，伴随个人的主体意识而逐渐显现，增强。于是让心理皮肤变得更有弹性而不至于变为消极防御，变成我们的生命课题。

 

这个玻璃的边界需要一种更为柔软的过渡，继而我与组织展览的友伴商议，用磨砂纸将橱窗封起，但在磨砂纸上挖出可供窥探的孔洞，从不同角度的目光可由此探入内部，让空间中的“厌恶之物”，变为一种近似我们在日光中难以接纳，但当月光照进窗前，便如梦般不受控制地流动的无意识的信息。作品演变为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模型。

 

审视的目光又何尝不带有一种近似预言的揣测？

 

当我们带着理想世界的模版去观看世界，仿如戴上假面走入一个真实的、充满各种奇趣又崎岖的森林，面具下那个真实的“我”得以隐藏，但它也遮挡着我们望向远方的视线。在忐忑不安的注视和探索中，边界得以消融，橱窗内外，观众和创作者，身份变得模糊……

 

新兴科技的发展在21世纪比以往的任何时代都迅速，伴随着全球化的历程，我们肉身信息（生物信息）被不同的机构和组织数字化地储存，数据肉身，意味着每一个“自我”暴露着比以往更多的生命信息。大数据让个体的交织更为频繁：我们与各类推销员、牟利者产生链接，也常以一句日常的祝福为结束语：“祝您生活愉快！”在现代的语境中，对服务对象的程式化的表达，似乎已失去了发自内心祝福的含义，更像是一种单调、机械化的重复。

 

“生活愉快”需要具备怎样的因素呢？将人类牢牢捕入无处不在的信息共享网络，比算命先生更加精准地从细微之处洞察平民的隐私吗？从收集来的生物数据中制造出类人吗？亦或是在资本不断牵引下，机械化重复的日常中将我们真实的人性抽离？

 

怎样客观且真实地面对新兴科技的发展？当我们意识中仍供奉着一个“大他者”，便是将我们随机跃动的可能性也拱手相让。愿我们在触到未来的“那一颗技术奇点”之前，观察到自身的“算法”，淋漓尽致地舞蹈出超越时空的不确定性、偶然性。

 

痣是皮肤的印记，它可能如同疾病一般，预兆着不详；又或许像宗教影响下的印度妇女，眉心之间点上的额痣，表征着拥有洞察力量的吉祥。小小的黑色单元像储存着我们记忆和情结的黑洞，吸收了我们内在和外在抗争的疲惫。也许它也是皮肤上着不同阶段的消亡的自己凝结起了一个个墓碑，就像宇宙里的星辰，闪耀着黑色的光芒。

 

相由心生，每个皮囊下都隐藏一套完整的思维和信念体系，而这个体系决定了眼耳鼻舌身意——我们的六根所感，也决定了世界向我们呈现的样貌。痣，告诉我们身体的历程，生命的故事，告诉我们宇宙如何展开，而故事的叙事，又决定了我们具身的体验，我们也许跌跌撞撞，却真实地活着。

 

王梓璐

2024.03.24